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分卷(208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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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所以,我们不以皮囊来辨别每个人,我们以灵气,更进一步来说,以魂魄来辨认。
    他们看不出岁月的痕迹,无论是少年还是老者,落在他们眼中,几乎没有太大的差别。
    徐阆像是忽然泄了气一般的,缓慢地吐出一口浊气,颇为感慨地说道:我也是今日才发觉,原来时间过得这样快,我早就不是当年的那个年轻人了,而是其他人眼中的老者。
    还有一点,他没能说出口的:时间是残酷的,毫不留情面的刽子手,永不停歇地向下流淌,又有意在险滩上久久地停留。他早就知道自己会亲眼看着弟子们相继离开人世,却未料到它来得这样快、这样突然,令他措手不及,甚至一时间有些无法接受那种惨烈的景象。
    梁昆吾凝视着徐阆,沉默了一会儿,开口说道:我未能看出你日益衰老,并不是因为我看不出差别,而是因为,纵使皮囊老去,你的灵魂却还很年轻。
    不过,他抬起手,指向面前的虚空,我可以令你的年华永驻。
    徐阆感觉匕首所停留的那块地方有了滚烫的温度,如同一团火焰,在他的血液中流窜,向四肢百骸蔓延,将他的骸骨都剜去,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,比起疼,更多的反而是痒,和结痂的疤痕生出新的皮肉一样他的嘴唇颤了颤,问道:我还有选择的权利吗?
    实际上,当你看过白玄给你留下的卷轴后,你就已经做出了选择。或许更早,在你离开昆仑,却在天界灭亡之际回到这里的时候,你就已经做出了选择。梁昆吾如此说道,我知道你在想什么,徐阆,你一直不肯饮下楚琅给你留下的甘露,是不想被约束,也不想脱离凡人的身份。然而,你也意识到了,你的身体逐渐地衰老,它终究有一日也会支撑不住。
    你恐惧的并非你的老去,归根结底,你是在恐惧你面临选择的这一天越来越近。
    在梁昆吾说这些之前,徐阆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一点,而当他说了之后,徐阆却不得不承认,梁昆吾说得没错,他确实是在恐惧。他明白自己多久会离开人世,也绝不是那种会耗费一切心力想要活下去的人,生老病死乃是常事,真当那天来临之际,他会坦然面对。
    然而,如果那天到来,他撒手人寰,那么仙界该怎么办?他又如何兑现自己的承诺?
    徐阆竭尽全力,想要成为维持凡人的身份,他与这人间藕断丝连,若是连凡人这最后一层身份都舍弃,那么,他又该用什么来证明他曾经来过这人间,也曾将它当作过故土?
    他认识的,认识他的,终将相继离开,这世间偌大,已不剩他的藏身之处。
    唯有凡人这个身份,才能叫他在踏足人间的河山时,心中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宽慰。
    徐阆茫然地想,如果连他最珍视的东西都被剥离,那么,他还剩下什么可以怀念?
    梁昆吾见徐阆的神色阴晴不定,明白他正在与自己交战,便翻过手掌,缓缓下压,热潮瞬息间褪去,好似从未出现过一般的,烟消云散,他说道:楚琅想赋予你神位,然而,凡事皆有代价,饮下甘露,你就再也无法离开昆仑半步,这也不是你我想看到的。我无法赋予你神格,却可以将你的寿命与我相连多余的话,我不提了,你是明白的,好好考虑吧。
    和梁昆吾的寿命相连,无异于获得永恒的生命。
    这大概就是许多皇廷贵族们拼尽全力,甘愿付出一切想要获得的东西了,然而,徐阆的脑海中却浮现出那时遇见的车夫说的一句话,那些玩意儿啊,也只有皇廷贵族们会在意。
    可终究过去了这么多年,心境有所不同,更何况,这件事的重要性,徐阆再清楚不过。
    他没有再像那场梦境中断然拒绝楚琅一样拒绝梁昆吾,而是说道:我会慎重考虑的。
    第284章 、反戈
    在徐阆考虑的这段时间里, 他又去了一趟人间。
    他是去见自己的二徒弟,步家家主最后一面。
    大徒弟和小徒弟的下场都不算好,前者太执著于符箓, 后者贸然入世, 将世间因果牵引在自己身上,而二徒弟却不同,他所建立的步家徘徊在出世和入世之间,既未卷入权势的纷争, 也并不是一味地避开世俗, 正是这样中庸的态度, 使他最终得到个寿终正寝的结局。
    徐阆很长一段时间都陷入了茫然无措的情绪中,直到这次见了二徒弟,和他闲谈了一阵子,知道他也从未后悔过, 并且至少他的结局是好的, 徐阆这才从漩涡中脱离出来。
    直至夜幕低垂,回到昆仑之前, 徐阆去了那座偏僻衰落的小村庄。
    他和白玄曾经在这漆黑的山脉中救下的那个小孩儿, 确实兑现了自己的承诺,将白玄的雕像刻了出来。盛放的花,熊熊燃烧的烈焰, 烈焰中的石怪, 他手中的鹿角面具, 身上正渐渐褪下的冷硬甲胄,眉眼间那一点漫不经心的冷淡,都刻画得栩栩如生,挑不出半点瑕疵。
    不过, 现在已经不能再喊他小孩儿了,徐阆心想,他都儿孙满堂了。
    楚琅的花,梁昆吾的匕首,白玄的面具,这三个能够开启通往昆仑大门的钥匙,都在他手里。他每每想到此事,都会觉得这三位仙君实在太瞧得起他了,又或者,他们是因为纯粹的、不知从何而来的信任,所以才将手中的钥匙托付给他吗?他暂时是不会明白了。
    以免弄丢,徐阆就将这三样东西分别放在了三个地方。他将梁昆吾的匕首随身携带;将白玄的鹿角面具亲手交给村民,让他们妥善保管;最后将楚琅的花放在了昆仑的阆风岑中。
    虽然他还将它们都称作钥匙,实际上,其实只有象征着昆仑宫的那条道路才能通往仙界,用面具或是花打开的通道,早就已经成为了废墟,永远也不可能找到那条正确的路。
    所以,即使徐阆将它们分别存放,却并不担心会有心怀歹念的人用它们来动手脚。
    做完这一切后,他回到昆仑,在梁昆吾那里赖了一阵子,正准备离开,回他的阆风岑时,昆仑宫的大门猛然打开,冰冷刺骨的寒风灌了进来,破军星君面如寒霜,就站在门前。
    徐阆见破军来势汹汹,神情不虞,满身的煞气,手里还提着他那柄穷炱枪,衣角处少了一块,切口光滑,明显是被什么利器割裂的,便猜到他那边是出了些状况,于是又坐了回去,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了敲,忍不住出言调侃道:怎么去了一趟人间,星君便成断袖了?
    破军正在气头上,闻言,胸中的怒气更盛,咬牙切齿地说道:你能不能闭上你的嘴?
    徐阆乖乖地闭嘴了,目光却还在破军的衣袖上久久地停留,比他说话还叫人恼火。
    梁昆吾原本目不斜视,处于一个事不关己的态度,他多半也不知道什么叫断袖,只不过徐阆一直盯着破军的衣袖看,而破军的反应也很激烈,他才慢腾腾地转过来看了一眼。
    这一眼算得上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    破军察觉到梁昆吾的视线,握着穷炱枪的手紧了紧,额角处突突直跳,浑身的灵气都翻腾起来,地面顿时裂开了几条深深的口子,向四周蜿蜒,石砖迸裂,噼噼啪啪声不绝于耳。
    徐阆没想到梁昆吾也会跟着胡闹,一见到情况不对劲,他便收敛了神色,赶紧打圆场,好言好语地说道:破军星君,别生气了,是不是戚淞那边出了些意料之外的状况?
    他既然已经递了台阶,破军不可能不下,但这么轻而易举就把这件事揭过去,也未免太憋屈了,于是破军冷冷地笑了一声,看着徐阆的眼神很是不善,大概意思是你给我等着。
    徐阆注意到了他的目光,将手握成拳,放在唇边,很是尴尬地咳嗽了两声。
    穷炱枪在手中消散,破军大步走上前来,在留出的那个空位坐了下来,银制的甲胄轻轻地磕碰地面,发出一声沉钝的、尾音刺耳的响,随即又沉默下去,融进蓬松的软垫中。
    我和戚淞彻底决裂了。
    他第一句话出来,徐阆手中的茶杯差点没拿稳,连梁昆吾都抬眼看他。
    我说过,不到万不得已,我并不想和戚淞彻底决裂。破军星君的眉头紧锁,微微倾身,手指抵在下颚处,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,说道,可惜,我的耐心在他称帝后一天天被消磨,如今已经半点也不剩了。我早知这一天终究会来临,却没料到他比我想象中更愚蠢。
    凡人的欲.望永远也没有尽头,破军以前是这么认为的,现在依旧这么认为。
    井底之蛙只窥得见那一星半点的天际,所求的也不过是那些。然而,拥有的东西更多,贪欲就更强烈,戚淞正是如此。他推翻了朝廷,将皇帝斩落,天下尽在彀中,凡是能够想到的东西他都已经拥有了,他的欲望却如同毒蛇一般蚕食着他的心脏,永无消停之日。
    扩大疆土,攻城略地,如此还不够,一年复一年,随着时间流逝,戚淞开始感到不满。
    他能清晰地感觉到,随着年纪的增长,他的身体也渐渐衰弱,远不如往日那般,戚家是武将出身,他如今竟觉得自己的兵器沉得令他吃力。巩固皇位又能如何,他死后,皇位还是会交到别人手中,即使是他的子嗣,他也不愿意将他辛苦十几年夺来的皇位轻易拱手相让。
    戚淞逐渐地转移了视线,不再去一味追求战争,而是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仙术上。
    他知道,自己身侧的这位武将便是神仙,是从云端落下来的,名为破军星君的神仙。
    当年他征战四方,吞噬皇帝的地盘时,有好几次重要的战役,正是四面楚歌的情形,他以为自己渡不过这次劫难,可这位破军星君,却总能游刃有余地将面前所有险阻都斩断。
    戚淞没有告诉其他人,他当然不可能告诉其他人,连结发的妻子也不知晓这件事。
    偶尔有臣子觊觎他的权势,于是大力称赞戚淞在那几次战役中的冷静自若,又说他用兵如神,此类种种,落在戚淞的耳中,却并未让他感到半分喜悦,反而感到一阵莫名的愤怒。
    愤怒之余,还夹杂着丝丝的恐惧,是他面临未知的力量,却完全无法掌控的恐惧。
    戚淞既想从破军这里求得长生,同时又恐惧他的实力,久而久之,竟演变成了一种扭曲的心态。他知道,破军是绝对不会愿意帮他的,因为破军第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时,就已经说过我并不会倾尽全力协助你之类的话,而且,他之后也确实是这么做的,毫无偏私。
    徐阆听着,忍不住问道:所以,戚淞究竟做了什么?
    他试图将我囚禁在皇宫里。破军烦躁地敲着桌案,冷笑道,凡人的招数对我而言没有任何作用,他心里大概也是明白的,不过,比起这个,他更害怕我哪天会弃他而去。
    没有亲眼见到破军之前,戚淞对神仙的存在也是半信半疑。
    然而,真的看到过,真的经历过,他又怎么可能轻易放弃那近在咫尺的机会?
    在察觉到戚淞的意图后,破军最后一点耐心也被消磨殆尽,他原本对戚淞的印象也算不得多好,也给过他无数次机会了,唯有这一次,戚淞的这番举动无异于是在向他示威。
    不过是个凡人而已,就算是皇帝又如何,不也是他一手扶持的吗?
    他从来只忠于帝君一人罢了,戚淞又是何德何能,竟想强迫他低头,何其可笑!
    破军的逆鳞被戚淞触碰,怒火涌上心头,再也不想和他耗下去了,转身就要离开。
    精心谋划的局被轻而易举打散,戚淞也慌了,见他要走,连忙唤禁军拦住他。
    声音落地,在偌大的宫殿中回响,却没有得到半点反应,就像是这宫殿中,又或者是这世间,在这一瞬,就只剩下了戚淞和破军两人,什么禁军,什么臣子侍从,都不复存在。
    眼见着破军星君越走越远,飞扬的衣袂好似冷冽的冰凌,星宿的纹饰在他身上缓缓地游移,以北斗七星之尾的光芒尤为明亮显眼,戚淞咬了咬牙,伸手拉住他的衣袂,想要拦住这位神仙的步伐如水的绸缎在他掌心中滑动,破军星君停住脚步,缓缓地转头看向他。
    戚淞有片刻间以为破军星君改变了主意,却在与他对视的时候怔了怔。
    那双眼中不带有任何情绪,有的只是冻结万里的雪原,唯有寒流能够在此肆虐。
    漠然,纯粹的漠然,近乎一种难以言喻的傲慢,仿佛人间没有什么值得他的停留。
    破军召出穷炱枪,长.枪裹挟着冰冷的煞气悬在空中,他将其在掌心中收拢,翻过手腕,毫不犹豫地斩断了那片被戚淞攥在手中的衣角,轻飘飘地一抬视线,头也不回地离开了。
    第285章 、临渊
    昆仑宫中有片刻的寂静, 只剩滚烫的烈焰蒸腾着热气的哔剥声。
    听破军这么一说,徐阆也明白了,他是怎么也不可能回头的, 即使再扶持一个人登上皇位, 都比他回去再找戚淞的可能性更大徐阆委实有些好奇,当年那位东华帝君究竟有如何能耐,又用了何种技巧,竟然能使这位反骨极深的破军星君心甘情愿效忠于他。
    我想, 你是绝不会反悔的人。徐阆耸了耸肩, 说道, 接下来,你准备怎么做?
    戚淞是个愚蠢至极的人,将他留下,只会影响我们的计划。破军敲着桌案的手指顿了顿, 声音冷冷的, 说道,无论下一个人选是谁, 我只希望他能比戚淞更聪明一些。
    果然, 他是彻底心灰意冷,准备抛下戚淞,去寻另一个合适的人选了。
    说来也是造化弄人, 戚淞因为害怕破军星君会离开, 所以才出此下策, 将他囚在宫中,想要强行将他留下,反而是激怒了破军,使得他转身离开, 自此再也不踏入戚淞宫殿半步。
    徐阆心里有了底,转头去看身侧的梁昆吾,这位昆仑仙君坐得端正,身上的金纹随着他的每一次呼吸而缓缓地游移,他垂着眉眼,仿佛燃着一团火的眸子被阴影遮去,薄唇微抿,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,是一种纯粹的、全然的死寂,听完这件事也不打算吐出半个字。
    见他不准备说话,徐阆便又接过了话题,问道:破军星君,你心里有人选了吗?
    这戚家的江山能够太平,终究也是因为我的出手相助。我并不打算再去寻其他人,王朝更迭所需要的时间实在太长,而且,战争很容易引起人间的混乱。破军说道,我打算从戚淞的子嗣中找出一个最合适的人选,至于究竟选谁,就由武曲留下的星盘来判断吧。
    破军的手指微抬,星屑在他的指缝间浮动,像倒悬的流沙河,飞快地朝着空中汇聚,逐渐凝结,直至看得出形状,犹如重峦叠嶂,又如巍峨高楼的星盘在空中旋转着,层层剥离,数以万计的匣子被抽离,从中掉出一粒蜡丸大小的明珠,稳稳地落入破军星君的掌心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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